做医生的时候,常常接生。男婴和女婴的区别,就在那小小的方寸之间。后来,男孩和女孩长大了,一个头发长,一个头发短;一个穿裙衫,一个穿短裤。这是他人强加给男人和女人最初的区别,他们其实还在混沌之中。后来,曲线们出来了,肌肉们出来了。这些名叫第二性征的桨,把男人和女人的涟漪渐渐划出互不相干的圆环。
遇到过一个女病人,因为重病,需要持续地应用雄激素。那是一种黏稠的胶水样物质,往针管里抽的时候非常困难,好像是黄油。那药瓶极小,比葵花籽大不了多少。
每个星期打两针,量也不算大。药针就这样一管管打下去,不知从哪一天开始,以前那个清秀的女孩,像蝉蜕悄然陨落。一个音色粗哑、须发苍黑、骨骼阔大、满脸粉刺的鲁莽汉子蹒跚地出现在我们面前。以至于同屋的一个女病人嗫嚅对我说,她还算女人吗?我想换到别的屋。
男人也有用雌激素的,比如国际驰名的人妖。任凭你有再好的眼力,也看不出他们与天然的女人有何区别。
我端详着装有雌雄两种激素的小瓶,在医学里它们被庄严地称为“安瓿”——英文“ampoule”的音译。意思是密封的小注射剂瓶。两种激素的作用虽有天壤之别,但外观是那样地相似,像新鲜松香黏而透明。敲开安瓿闻一闻,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气味。
但男人和女人的巨大差别就蕴藏在这柔润的液体里。这魔幻的药水里,有尖锐的喉结、细腻的肌肤、温婉的脾性和烈火般的品格。它使所有男人和女人的神秘,都简化成一个枯燥的分子式。它是上帝之手,可以任意制造美女和伟男。它是点石成金的造化,把人类多少年的雕琢浓缩到短暂的瞬间。
人关于自身最玄妙的谜语,被这淡黄色的油滴践踏。所有男人和女人各自引以为豪的差别,只不过是两个小小的安瓿而已。
假如你把玻璃药瓶上的字迹擦掉,你就分不清它到底是哪一种激素。
两个一模一样的安瓿。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全部区别。
我们沉默。我们黯淡。科学就是这样清脆地击落神话和谎言,逼迫人们面对赤裸裸的真实。
男人和女人的区别究竟在哪里?
他们犹如南极和北极,蒙着一样的冰雪,裹着一样的严寒,但它们南辕北辙,永不重叠。
性征是不足以强调的,它们已在冰静的手术台上,被人千百次地重新塑造。甚至女性赖以骄人的生育,也已被清澈的试管代替。生物的自然属性淡化为一连串简洁的符号。假如今日还有人以自己的性别特征为资本,喋喋不休,那实在是悲哀和愚蠢。
我们寻找,男人和女人的区别。
那区别不在生理而在心理,不在外表而在内心,人类文明进程的天空愈晴朗,太阳和月亮的个性愈分明。
男人和女人都做事业。男人是为了改造这个世界,女人是为了向世界证明自己。
男人为了事业,可以抛却生命和爱情。他们几乎从一开始的时候就下了必死的决心,愿意用一生去殉事业。男人崇尚死,以为死是最壮丽的序言和跋。因而男人是悲壮的动物。
女人为了事业,力求生命和爱情两全。她们在两座陡壁中艰难地攀登,眼睛始终注视着狭隘的蓝天。她们总相信在生命的最后一分钟会出现奇迹,她们崇尚生。在她们的潜意识里,自己曾经制造过生命,还有什么制造不出来的呢?女人是希望的动物。
男人的感情像一只红透了的苹果,可以分割成许多等份,每一份都香甜可口。当然被虫子蛀过的地方除外。
女人的感情像一洼积聚缓慢的冷泉,汲走一捧就少一捧,没有办法叫它加速流淌。假如你伤了那泉眼,泉水会在瞬间干涸。所以女人有时候会显得莫名其妙。
男人的内心像一颗核桃。外表是那样坚硬,一旦砸烂了壳,里面有纵横曲折的闪回,细腻得超乎想象。
女人的内心像一颗话梅。细细地品,有那么复杂的滋味。咬开核,里面藏着一个五味俱全的苦仁。
男人的胸怀大,所以他们有时粗心。女人的心眼小,所以她们会斤斤计较。
男人的脚力好,所以他们习惯远行。女人的眼力好,所以她们爱停下来欣赏风景。
男人和女人都是孩子。男人是为了找到一个酷肖自己的人,自己没做完的事还等着他去做呢。女人是为了制造一个崭新的人,做一番自己意想不到的事。
男人和女人都吃饭。男人吃饭是为了更有力气,所以他们总是狼吞虎咽。女人吃饭是因为必须要吃,所以她们总是心不在焉。
男人和女人都穿衣。男人穿衣是为了实用,所以他们冬着皮毛夏套短裤,只管自己惬意。女人穿衣是为了美丽,所以她们腊月穿裙子三伏披有帽子的风衣,很在乎别人的评论。
男人遇到伤心事的时候,把眼泪咽到肚里,所以他们的血液就越来越咸,心像礁石,虽然有孔,但是很硬。女人遇到伤心事的时候,就把眼泪洒在地上,所以她们的血液就越来越淡,像矿泉水一样,比较甜,比较晶莹。
男人爱把自己的忧郁藏起来,觉得忧郁是一件丢脸的事情。女人爱把忧郁涂在自己的脸上,好像那是一种名贵的粉底霜。
男人把屈辱痛苦愤怒都化为力量。他们好像一只热火朝天的炉子,无论什么东西抛进去,都能成燃料,呼呼地烧起来。水哗哗地开了,喧嚣的蒸汽推着男人向前走。
女人将所有的苦难都凝聚为仇恨。无论伤害的小路从哪里开始,都将到达复仇的城堡。然而女性的报复是一把双刃的剪刀,它在刺伤女人仇人的同时刺伤女人。甚至它刺伤主人在先。然而女人正是见到仇人的血与自己的血流在一起,她才心安,才感到复仇的真实。
假如自己毫发无损,即使对方血流成河,她们也觉得不可靠、不扎实。她们有一种同归于尽的渴望。
男人在欢庆胜利的时候,马上考虑把战果像面包似的发起来。胜利像毒品一样,刺激他们更大的欲望。女人在欢庆胜利的时候,想的是赶快把苹果放到冰箱里保存起来。胜利像电扇,吹得她们更清醒。
于是男人多常胜将军也多一败涂地的草寇,女人多稳练的干家却乏恢宏的大手笔。
男人会喜欢很多的女人,在他一生的任何时候。女人会怀念一个唯一的男人,在她行将离开这个世界的瞬间。
男人和女人的区别太多太多。它们像骨髓,流动在最坚硬的地方。
当我们说某某像个女人的时候,我们已使女人抽象。当我们说某某像个男人的时候,我们指的其实是一种类型。剔掉了世俗的褒贬之意,原野上剩下了孤零零的两棵树。两棵树都很苍老,年轮同文明一般古旧。它们枝叶繁茂,上面筑满鸟巢。
它们会走到一处吗?
无所谓高下,无所谓短长,无所谓优劣,无所谓输赢。各自沐着风雨,在电闪雷鸣的时候,打个招呼。
男人和女人的区别,地久天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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