妈妈说：小孩应该听大人的话，大人也应该听小孩的话。

那时，我觉得很奇怪，自己听自己的话就好了，为什么要你听我的，我听你的，多么麻烦！

小时候，我认为大人是最不听话的。什么好玩就不让你玩，比如火、水果刀、电源插座，这些比变形金刚更神奇的东西，大人天天都在玩，可你碰一碰，他们就吝啬到大喊大叫。什么不好吃，就天天要你吃，像萝卜、白菜、海带这些比袜子还难以下咽的食物，他们偏偏要说有营养。才不过九点多钟，小孩正兴奋得像只猴子，妈妈非说睡觉的时间到了，让人眼睁睁地躺在那里受罪。可到早晨，人家瞌睡得像块积木，她却非要让你睁眼睛、穿衣服、吃饭，一点也不许磨蹭。

我怀疑，大人是上天派来与小孩子作对的。如果我们成立一个自己的王国，不知道会多有趣！

可我知道，大人们即便允许了，他们也一定会抢着来做国王，那又有什么意思呢！

我想了很久，终于得出了一个聪明的结论——大人们又笨又胆小又小气，小孩不必去理会那些可笑的指令，否则我们很快会长成他们那样奇怪的人。

所以，只要一有机会，我就会做些不被妈妈赞成的事情。

我骑着儿童自行车跃过树篱，摔得眼冒金星，啃了一嘴青草；我在烟灰缸里点燃一团团废纸，最后心满意足地把烧裂的烟灰缸藏在沙发底下；我拿水果刀在楼下的草坪上挖坑，将吃完的三个杏核埋下。现在，这三棵杏树长得比我还高，比我还瘦。它们春天开花，夏天结出连鸟儿也不肯吃的酸果子，红艳艳地一直挂到坠落。

我的膝盖上、脸上、手上都留下了各种各样的伤疤，这是每一次冒险活动颁发的勋章。那段时间，妈妈说我看上去像一个刚从战场上回来的老兵，曾经参加过数不清的神秘战争。

当不断地有人说我长高了的时候，那些疤痕全都消失不见了。熟透的杏子落到草地上，干瘪了，腐烂了；丢失的玻璃球正躲在床缝里偷笑。这些都有下落，可为什么我的疤痕没了下落，它们去哪里了呢？难过的眼泪顺着脸，咸咸地流进了嘴里。

妈妈说：“可能跑到比你更小的小孩身上了吧！”

我暗自高兴，连伤痕都喜欢小孩儿，我们多么了不起！

我用水彩笔在胳膊上、腿上画了几道伤痕，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，要送我去医院。我笑得气都不够用了，妈妈开始站着笑，再后来就蹲下笑。

我给她画了一只手表，她举着手腕向大家炫耀，还问别人：“几点啦？几点啦？”

我终于长大要去上学了，我觉得自己变得更加聪明能干了。

我知道哪一片树林会跑出可爱的小松鼠，我猜得出明天的动画片的大部分情节，我一口气能吃一笼小笼包。总之，我觉得，我更没有必要听妈妈的话了。

春天的早晨，阳光很好。我换上那套拉风的足球服，妈妈断言：“你会感冒的！”

我坚持说自己很热，必须穿得这么凉爽才能听进去课。

出门时，妈妈叹口气：“伤风是很难受的，再给你一个机会，换不换？”

我大声回答：“不！”

一出楼门，我像猛地被谁推进了冰水里，全身都在打哆嗦。

妈妈从阳台探出头，手上举着我的外套：“再给你一次机会，穿不穿？”

我挺起胸膛，仰起头：“我一点也不冷，不要！”

于是，我眼睁睁地看着妈妈进去了，那件厚厚的外套也消失不见。

我猛地跳了几跳：“哼，妈妈也太听我的话了，她干吗不固执一些，硬将外套扔下来。我会抱在怀里，快快跑到她看不见的地方穿上。”

现在，冷风直吹，我冻得双手抱肩，连头也不敢抬。战战兢兢地走到学校，好容易进了教室，才知道屋里比外面更冷。我的鼻子像有一千只毛毛虫在钻进钻出，又酸又痒，一直打喷嚏。旁边的同学听不清楚老师讲课，脖子不停地向前一伸一伸，头侧过来又侧过去。我想笑，眼泪却流了下来。

那天，我和坐在我附近的同学，谁也没听懂老师讲的内容。

可我懂得了，妈妈说的话都是对的。

开始，我以为她只是碰巧说对了一次。可后来，事实一次又一次证明，妈妈有未卜先知的能力。

她说吃太多蛋糕会撑得胃痛，果然是；她说在秋千上不抓紧会掉下来，果然是；她说只要好好听课好好复习就能得好成绩，果然是。

一桩桩事情都被验证后，我猜测妈妈真的是天使，她太强大了，有着比巫师更强的预言能力，猜得出一切事情的后果，不管是好还是坏。

大人说的话都是对的。当我明白自己的愚蠢之后，立刻变成了一个听话的孩子。

妈妈说，不要多看电视，眼睛会近视。我就乖乖站起来，去电脑上看未看完的动画片。

妈妈说，小孩子不要喝太多可乐。我马上就请求喝早就想喝的红葡萄酒和啤酒。

妈妈说，勤刷牙能防止蛀牙。我那天早晨刷了六遍牙，让全家人惊诧到说不出话来。

妈妈跟我解释了半天，我才明白，小孩应当多做户外活动，眼睛才能明亮；应该多喝白开水，才会少生病；每天早晚刷牙、饭后漱口就可以了，不必十分钟刷一次。

我连连点头，因为我想有一双火眼金睛；我不喜欢感冒流鼻涕咳嗽；十分钟刷一次牙虽然很好玩，可我的牙膏会很快用光。

渐渐地，我变得越来越听话，不闯祸、不闹事、不哭泣。到后来，不管什么事，我都会主动去问妈妈。

同学要过生日了，我问妈妈送什么礼物好，她建议送棒球帽，那位同学果然很开心；老师通知带书本费，我总是记不住，妈妈说写在手上就不容易忘掉；叔叔带我出去玩，要请我吃烤肉串，我想了想，还是打电话问问妈妈吧。当妈妈说可以吃时，我放心地接过一把肉串，一块块吃掉。

晚风吹过来，我觉得无比惬意，凡事都有正确答案，而我，只需照大人说的去做就好了。当很多人夸我懂事、听话、是个好孩子时，我心里万分得意，打算一直这样做下去。

妈妈却给我读了一位台湾作家说的话：“有些人的生命没有风景，是因为他只在别人造好的、最方便的水管里流过来流过去。你不要理那些水管，你要真的流经一个又一个风景，你才会是一条河。”

我不懂，妈妈就认真解释：“你得学会用自己的脑袋思考，凡事不能只找大人要主意，要有自己的想法。”

我想：小孩的脑袋小，大人的脑袋大，小孩哪里聪明得过大人！小孩的想法都是错的，到头来总是自己吃苦头，不如按照大人说的做。

过了几天，我问妈妈：“老师让我们做小记者，采访三位家长，问问他们怎么看待小孩子的成绩。我采访谁好呢？”

这一次，妈妈对我的事不像从前那么热心了，她问我：“你觉得谁好呢？”

我愣住了：“我不知道啊！”

妈妈说：“你再想想，不然就没有办法完成作业了。”

我心里有些失落：“你不帮我想吗？”

妈妈没有拒绝，她和蔼地回答：“我们一起商量行吗？”

这句话给了我一些安慰，心里没那么胆怯了，便提出两个人选——安阿姨和王阿姨。

妈妈提醒我，安阿姨最近病了，王阿姨家没有小孩。

我仰着头，想了好一阵：“那赵叔叔和李叔叔呢？”

妈妈觉得可以，她又给我推荐了楼下的王伯伯，并让我自己去跟他们联系。

我的呼吸变得有些困难：“如果他们不接受采访呢？”

妈妈温和地说：“我们再想办法。”

我知道，她说的我们，其实还是我自己。

见妈妈没有再帮我的意思，我反而变得坦然了，自己结结巴巴地打电话，像模像样地跟他们说采访要求，并约好时间地点。这些都是老师在课堂上讲的程序，我原以为用不着的，现在竟成了我逃生的降落伞。打完电话，我的后背都湿透了，妈妈冲我伸出大拇指。我心里的怨气没有了，觉得自己并不是个处处碰壁的笨小孩了。成功采访回来后，我觉得自己简直跟大人一样聪明。

妈妈却认为，我比她还要聪明。

抽屉坏了，她手足无措，一连声地问我：“怎么办？怎么办？怎么办？”我去看了看，不过是螺丝脱落了，也用得着这样惊慌？难怪人家说女生最爱大惊小怪！我找来工具，几分钟就修好了。看着妈妈无限佩服的表情，我心中暗自得意，脸上却装作没什么。

接着，妈妈有越来越多的事求助于我，她问我怎么与同事的调皮小孩相处，怎么才能记得先拿钥匙后锁门；她向我学习如何玩滑板，学习怎样吹口哨。我看得出来，妈妈是真心地学，并不是做样子。

在学习滑板和口哨这样的事情上，妈妈显得很笨拙，学得满头大汗，我也教得满头大汗。

她有些惭愧地看着我，我以为她为学不会而介意。

她却说：“你比我有耐心多了，要是我教了这么久，早就开始发脾气了。谢谢你！”

我心平气和地回答：“可能是你教得太多了吧！”我从吃饭、说话到走路，没有一样不要她教，难怪她急。

我向妈妈感叹：“你要不教，我到现在还像个土豆那样傻吧！”

她笑起来：“我们中午吃土豆丝吧！”

现在，我就要初中毕业了，我们还保持着从前的习惯。无论遇见什么困难的事情，都会坐在一起认认真真地商量，谁也不会认为谁烦。

我不觉得小孩子有什么秘密不能告诉大人，而妈妈也从不轻看我，家里一些很要紧的事情，她都会郑重地跟我商量，如果觉得我的主意好，一定会照着做。

当我们有谁心情不好的时候，另一个人一定会放下正在做的事情，耐心地听对方诉说。可以放心地抱怨，可以放心地流眼泪，可以将手放在另一只手里，有这样一个值得信任的人坐在对面，无论多么难过的事情，都会过去。

我说，是妈妈使我成长；妈妈说，是我让她坚强。我们都不完美，却很幸福。

我告诉妈妈：将来，我要告诉自己的孩子，小孩要听大人的话，大人也要听小孩的话。爱，让我们彼此听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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